踏入漩涡的瞬间,君慕并未感受到预想中的空间撕扯之力,反而像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,整个过程顺滑而寂静。
无尽纯粹的黑暗包裹了你,剥夺了你的视觉、听觉、嗅觉、触觉,甚至连时间的流逝都仿佛停止了。
在这片归墟般的宁静中,君慕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自己那颗死寂而坚定的心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或许是一瞬,或许是万年。
当光明重新涌入君慕的眼帘时,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无比熟悉的地方——清虚剑宗,训诫广场。
脚下是磨得光滑的青石板,每一道裂纹君慕都曾用膝盖丈量过;远处是高耸入云的问心剑塔,塔尖的流光曾是他追逐的目标;空气中弥漫着清冷的松香和淡淡的云雾还是记忆中最圣洁的味道。
然而此刻,这片本该清冷肃穆的圣地却被装点得一片喜庆。
红绸与灯笼挂满了回廊与殿宇。
广场四周站满了身穿各峰服饰的弟子,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祝福的笑容。
正前方那座高台之上,那个君慕曾经不惜一切也要守护的身影,那个被他视为天仙、视为信仰的师尊云曦月,正身着一袭华美的嫁衣,依偎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。
林风。
他穿着同样喜庆的红色宗主道侣服,一只手得意地搂着云曦月不盈一握的纤腰,另一只手高高举起,接受着台下所有人的祝贺。
他的眼神扫过人群,带着胜利者的倨傲,而云曦月则小鸟依人地靠在他的怀里,脸上是君慕从未见过的娇羞与幸福。
这幅画面,这天上谪仙与无耻小人结合的场景,足以让任何一个曾经的爱慕者心神俱裂,道心崩溃。
若是放在一个月前,君慕或许会目眦欲裂,不顾一切地冲上去,哪怕被万剑穿心也要撕碎这对狗男女。
他承认自己也确实曾无数次幻想过与师尊结为道侣,在这万众瞩目的高台上,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
只是现在……
君慕看着眼前这曾经让他魂牵梦绕、又痛彻心扉的一幕,心中却平静得如同一潭古井,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。
他没有愤怒,没有悲伤,没有嫉妒,更没有不甘。
君慕就像在看一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皮影戏,戏里的角色再怎么卖力表演,也无法牵动他分毫的情绪。
他甚至开始觉得有些无趣。
于是,君慕随意地在原地盘腿坐下,双手搭在膝上,饶有兴致地抬起头,真的将眼前的一切当成了一场消遣时间的戏剧。
接下来的场景开始飞速变换。
画面一转,是两人拜天地的场景,红烛高照,映得云曦月那绝美的脸庞上满是幸福的红晕。
君慕面无表情。
画面再转,是宗门大殿内,他们接受各峰长老的祝福,林风意气风发,以宗主道侣的身份指点江山。
君慕眼神平静。
画面又一转,直接跳到了那张你连做梦都不敢亵渎的、云曦月寝宫内的白玉床上。
红色的纱帐朦胧,衣衫半褪的两人紧紧纠缠在一起,喘息声、呻吟声,交织成最能刺激男人心魔的乐章。
云曦月那清冷如月的脸上,此刻布满了潮红与情欲,口中娇媚地呼喊着“林风、夫君”……
君慕甚至打了个哈欠。
这持续不断的精神攻击,对一个早已心死的人来说,实在是有些催眠。
终于,在君慕这一个哈欠之后,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那娇喘的云曦月、得意的林风、喜庆的红绸、庄严的殿宇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,在一瞬间化为无形的粒子,消散无踪。
周围的场景褪去了所有色彩与实体,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、混沌的纯白雾气。这里没有天空,没有大地,没有方向,只有永恒的寂静与虚无。
一个身影,就在这片纯白的虚无之中,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君慕的面前。
那是一位老者,身形高大,却并不显得魁梧。
他有一头如雪般纯净的白色长发,随意地披散在身后,一直垂到脚踝。
同样雪白的胡须长长地垂在胸前,几乎遮住了他大半个身子。
他穿着一身极为朴素的、没有任何纹饰的白色麻衣,赤着双脚,就那么悬浮在离地三寸的虚空中。
他看起来就像是这片白色世界的一部分,古老、纯粹,仿佛亘古以来便存在于此。最令人心悸的,是他那双眼睛。
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……它们看起来浑浊不堪,像是蒙尘的琉璃,但当你与之对视时,却仿佛能从中看到宇宙的诞生,星辰的陨灭,以及亿万年的沧海桑田。
“呵呵……”一声苍老而带着些许沙哑的轻笑,打破了这片虚无的寂静。
“数万年来,踏入此地的生灵何止千万。有哭嚎的,有怒骂的,有被贪婪吞噬的,也有被欲望逼疯的……像你这般,把老夫这‘万象问心阵’当成戏来看,还看着看着打起了瞌睡的,你倒是头一个。”
老者的声音很轻,却仿佛直接在君慕的神魂中响起,带着一股洞悉一切的悠远意味。
“真有意思。”
君慕心中一凛,知道这定是此地的主人。
不敢怠慢,君慕立刻从地上站起,整理了一下衣衫,对着老者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一礼:“晚辈君慕,见过前辈。”
老者浑浊的眼珠似乎转动了一下,打量着君慕这具经脉寸断、灵根尽毁的凡人之躯,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。
“不必多礼。”他淡淡地说道,随即对着身旁的虚空随意地一挥手。
刹那间,周围的白色雾气开始翻涌、汇聚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、塑形。
不过短短两三个呼吸的时间,一座古朴雅致的凉亭便凭空出现在了你们之间。
凉亭由一种不知名的白色玉石建成,亭角飞檐,雕栏玉砌,散发着温润的光泽。
亭子中央,还有一套同样材质的石桌与两个石凳。
“坐吧。”老者率先飘入亭中,在其中一个石凳上坐下,姿态随意,却自有一股与天地同在的宗师气度。
君慕依言走进凉亭,在他对面坐下,背脊挺得笔直。
“你可知,方才你所见的一切,为何物?”老者伸出枯瘦如柴、却洁白如玉的手指,在石桌上轻轻敲击着,发出“叩、叩”的清脆声响。
“是幻象,是心魔。”君慕沉声回答。
“是,也不是。”老者摇了摇头,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,“那不仅仅是幻象,更是你记忆与执念的投影。这‘圣灵密藏’的第一关,从不考验修为,不考验根骨,只考验一样东西——心。”
他看着你,继续说道:“你的恨,你的爱,你的不甘,你的欲望,都会在这里被无限放大,成为摧毁你的利刃。老夫见过太多所谓的天才,在自己最辉煌的过往中沉沦,不愿醒来;也见过太多所谓的强者,在仇恨的烈焰中烧尽了自己的神魂,化为阵中厉鬼。可你……”
他停下了敲击的手指,饶有兴致地看着君慕:“你的心,像是一口枯井,不,比枯井还要空。老夫将那最能引动你情绪的画面投射进去,却连一圈涟漪都激不起来。你的情丝已断,执念已消,心中只剩下一片虚无的死寂。告诉我,年轻人,一个连过去都彻底舍弃了的人,为何还要来此,追寻那虚无缥缈的力量?”
他那双仿佛蕴含着宇宙生灭的浑浊眼眸,静静地凝视着君慕。
亭中的气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这不是尴尬的沉默,而是一种沉淀,一种酝酿,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。
许久,君慕笑了,坦然地与老人对视,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剖析开来。
“或许,只是想替自己要一个公道吧。”君慕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,“不是为了报复谁,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。只是觉得,做错了事的人,总该付出代价;被冤枉的人,总该有个说法。这天地间,应该有这样一条道理在。”
君慕顿了顿,想起了苏媚儿为你整理衣襟时那双带着期待的眼睛,想起了圣灵宗那些朴实而真诚的面孔。
“也可能……只是不想让对我还有期待的人失望。”
这句话,比之前那句“讨个公道”更加真诚,也更能触动人心。
因为它代表着君慕已经找到了新的归属,新的羁绊。
他不再是为过去的自己而活,而是为那些接纳了他、并对他寄予希望的“现在”而活。
听完君慕的回答,老者没有立刻说话。
他只是看着君慕。
那古井无波的眼神中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光芒闪过,快得让君慕以为是错觉。
他那枯瘦的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玉石桌面上轻轻敲击,一下,又一下,叩击着这片空间的永恒寂静。
良久,就在君慕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,他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。
“小子。”他的声音比之前多了一丝郑重,“你觉得,什么是正派,什么是魔教?”
这个问题,宏大而空泛,足以让天下九成九的修士都陷入迷茫。
君慕果然愣住了。
这个问题,若是在一个月前,他会毫不犹豫地引经据典,将清虚剑宗的教义背诵得滚瓜烂熟。
但现在……君慕只觉得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辞是何等的可笑。
他苦笑着,轻轻摇了摇头,脸上露出一抹与你年纪不符的沧桑。
“回前辈,小子才疏学浅,不敢妄论大道。”君慕先是自谦一句,随即话锋一转,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,“不过,在小子看来……所谓正派的人,如果他们心存恶念,恃强凌弱,为了一己私欲便能随意践踏他人的尊严与性命,那么他们所行之事,与‘邪恶’何异?他们也会成为披着正道外衣的恶人。”
脑海中,浮现出林风那张伪善的脸,浮现出云曦月那冰冷无情的眼神,浮-现出那些曾经对自己阿谀奉承、却在自己落难时第一个上来踩上一脚的同门师兄弟。
“可……所谓的魔教中人,”君慕的语气变得柔和,带着一丝暖意,“如果他们心存善念,锄强扶弱,待人以诚,那么即便他们被天下人误解,被冠以‘魔’的名号,他们所行之事,亦是‘正气凛然’。”
眼前闪过的,是圣灵宗那个为自己抹泪的少女,是那个硬塞给自己护身武器的独臂铁匠,是苏媚儿那双虽然玩味却从未有过鄙夷的眼眸。
老者听得津津有味,他身体微微前倾,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变得清亮了些许,仿佛在欣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。
深吸一口气,君慕将这一个月的所思所想,将自己崩塌后又重建的世界观,凝练成了最后的总结。
“前辈,现在所谓的‘魔教’,不过是那些自诩‘正派’的人,为了划分阵营、巩固地位,强行安在一些不服从他们规矩的人头上的名号罢了。”声音不大,却掷地有声,在这片虚无的空间中显得格外清晰。
“我见过正派的伪君子,道貌岸然,内心肮脏不堪。”
“我也见过魔教的真豪杰,快意恩仇,活得坦荡磊落。”
“所以,小子认为,‘正派’、‘魔教’,都只是一个称呼罢了。”君慕抬起头,目光坚定地看着老者,也看着这片虚无的苍穹,“人生在世,所求为何?不过是俯仰之间,无愧于内心坚守的道德,无愧于头顶这片朗朗苍天,便足够了。”
“好!”
一个洪亮如钟的“好”字,猛地从老者口中迸发而出!
这声音不再苍老沙哑,反而充满了中气与力量,如同九天惊雷,震得整个纯白空间都剧烈地颤抖起来。
那座由他随手幻化出的白玉凉亭,在这声震喝之下,寸寸龟裂,化作了漫天光点,消散于无形。
君慕只觉得一股磅礴浩瀚、无可匹敌的气势从老者身上轰然爆发,瞬间充斥了这片天地的每一个角落。
在这股气势面前,你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,仿佛对方一个念头,就能让自己形神俱灭。
然而,这股气势虽然强大,却没有任何恶意,反而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赏与……欣慰。
“好一个‘无愧于内心道德与头顶苍天’!”老者缓缓从虚空中站起,他那原本有些佝偻的身躯,在这一刻竟然挺拔得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神剑。
他身上的白色麻衣无风自动,猎猎作响,那满头的雪白长发与长须狂舞不休,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油然而生。
他那双浑浊的眼睛,在这一刻彻底变得清澈,其中仿佛有日月星辰在轮转,深邃得让人不敢直视。
“数万年了……老夫在这鬼地方待了数万年,听过无数慷慨激昂的陈词,见过无数道心坚定的天才,却从未有一人,能像你这般,以一介凡人之躯,勘破这世间最大的虚妄!”
老者的笑声在空间中回荡,带着说不尽的畅快。
“他们或求长生,或求力量,或求复仇,或求守护……他们的心,都被‘名’与‘相’所束缚。唯有你,君慕,你的心虽死,却也因此挣脱了所有的枷锁,看到了这层皮囊之下,最本质的东西。”
他一步踏出,瞬间便来到了君慕的面前。他伸出那只看起来枯瘦、却蕴含着无尽力量的手,轻轻地放在了你的头顶。
一股温暖、祥和,却又浩瀚如海的能量,从他的掌心缓缓注入君慕的体内。
这股能量所过之处,君慕体内那早已枯萎断裂的经脉,竟像是久旱逢甘霖的土地,开始发出了微弱的生机。
“那个女娃娃,苏媚儿,这次倒是给老夫送来了一个不错的苗子。”老者轻声说道,声音中带着一丝笑意,“小子,记住你的话。正邪不在于名,而在于心。既然你已勘破此道,那这‘圣灵密藏’最大的机缘,便合该由你来取。”
“老夫,苍玄。乃此间之灵。”他收回手,傲然立于君慕身前,“从今日起,亦是你的引路人。”
“现在,随我来。我带你去走一条……前无古人,或许也后无来者的路。”
话音落下,他大袖一挥。
整个纯白的世界,在这一刻轰然破碎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