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玦跑在漆黑的甬道中,身后的脚步声沉闷而急促。那并非活人的声息,步伐僵硬,节奏死板,每一下都像是尸骨拖曳在石板上的沉响。
他没有回头。背后是什么,他再清楚不过。
一个尸斑遍布的活尸,头颅低垂,关节已然僵直,却仍一步一步追逐而来。那是早年误入此墓的盗墓者,如今只剩下被邪气裹挟的皮囊。
火折子在指尖摇晃,光焰时明时暗,照得石壁上的青苔宛如渗血的伤口。
沉玦一反常态,没有再说一句轻浮话。
他的面色紧绷,眉眼冷沉,呼吸压在胸口,如同被重石压迫。
“哒——哒——哒——”
除了活尸的步声,他耳边却不断传来更多杂乱的脚步声。
先是两三道,继而数十道,像是成群结队的人影在狭窄的墓道里乱窜。
他猛然停下脚步,四面八方的声息却并未随之止息,而是继续奔走、交错,仿佛整条墓道里塞满了活人。
沉玦呼吸骤紧,心脏猛地撞击胸腔。他一咬牙,正要调息,却在下一瞬听见一声低语:
“不对。”
紧接着,另一道低沉的声音应和:“确实。”
他的背脊骤然发凉。那分明是岑夙与祁瑾的声线,冷静而清晰,仿佛就在耳畔。可他明明与他们分开,怎会在此刻听见他们的对话?
“……见鬼了。”沉玦在心底喃喃,却不敢真的开口。火折子噼啪作响,他的脸色却沉静得近乎冷漠。心跳快得要炸裂,他却强迫自己稳住。
耳边,那一问一答再度回荡。
“不对。”
“确实。”
语调、停顿,连轻微的呼吸都分毫不差,一遍又一遍,在石壁间来回折返,叠加成嗡嗡轰鸣。
活尸的脚步声仍在背后逼近,可沉玦忽然意识到——这些“声息”并不和现实同步。它们像是被某种东西吞噬,再迟滞地吐出。
“……见鬼了。”
他猛地顿足,眉心骤紧。
如果这些声音并非当下发生,而是“之前”的残响——那他听见的不止是自己身后的活尸,还有方才祁瑾和岑夙留下的声音……
他霍然抬头,目光冰冷而锐利。火光在瞳中摇晃,仿佛一点骤燃的锋芒。
另一侧的墓道里,岑夙与祁瑾并肩而行。
“……见鬼了。”
两人对视一眼,几乎同时吐出这个名字:“沉玦。”
岑夙语气沉静:“不是当下走动的声息。”
祁瑾略一点头:“像是他方才经过时的脚步,被这墓道吞进了某处,隔上一段才吐出来。”
岑夙把火折子举高,光焰舔过石壁。她将掌心贴上去,指腹滑过石纹凹凸,忽然停住:“这里有孔。”
那是极细极细的一点黑,她指尖在其上轻轻一按,便有一缕冷风沿着孔口拂过。
“啸孔。”
祁瑾也将火光凑近。石壁内透出空腔的回荡,隐约有细碎的“嗡嗡”之声,好似谁在深处低语不止。
岑夙收回手,指尖还残留着那股阴冷的风感。
“这些声音,是石壁里做的机关。”她低声道,“孔道相连,能把我们走过的声息吞进去,再延迟吐出来。”
祁瑾点头:“所以才会觉得有人尾随。其实,不过是我们自己。”
两人心中那点压抑的寒意暂时卸去一分,可下一瞬,那种被困住的窒息感又沉沉压下来。
解开了声音的疑惑,却仍然看不到出口。
他们继续前行。
脚步声在甬道中回荡,时不时能听到他们之前说过的话。
岑夙停下,缓缓回头。背后漆黑空洞,火折子照不到尽头。她轻声开口:“我们……是不是,又回来了。”
祁瑾沉默半晌,抬手用鬼力在墙壁上留下两道标记。
“再走一段。”他说。
二人肩并肩继续前行。脚步声在甬道里被放大、延迟、推回,仿佛仍有人尾随。
甬道依旧无穷无尽。
终于,他们在前方石壁上,看见了熟悉的标记。
岑夙快步上前,指尖轻触那道刻痕,确认无误,正是祁瑾方才留下的。
“我们……果然又回来了。”她低声道。
火折子只剩下巴掌长,火焰在风中摇曳。两人对视片刻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。
祁瑾伸手,掌心复上石壁,神色渐沉:“墙壁里,有动静。”
岑夙也照做,指尖轻贴冰冷的石面。果然,在那厚重的沉寂中,她感受到一股极细微的颤动,若有若无,却真实存在。
“看来……”她感觉有一些思绪快速飞过,“这里的回音遮盖了机关的动静,我们在这里走时,因为过于关注声音,反而会忽视真正行程困局的机关。”
祁瑾点点头:“巧夺天工。”
“这里一定有活动墙。”她低声道,手掌贴着石壁释放灵力,“厚度不一样,有些地方……虚空得像是被掏过。”
火折子摇曳,昏暗的光影在石壁上浮动。甬道看似笔直无尽,却在这种若有若无的异常中,显出不合常理的痕迹。
祁瑾也将手掌贴上去,用自己的鬼力。
他原本只是想替她减轻一些负担。可当鬼力顺着指尖流入冰冷的石面时,一股异样的感觉骤然浮现。
冰冷而幽暗的纹路在他脑海中蔓延开来,像是整座墓室的脉络被勾勒出来。
每一道石墙的虚实、厚薄,每一块可以活动的暗板,都在瞬间清晰可见。
这是……什么?
见祁瑾皱眉,岑夙问:“你看到了什么?”
“或许……是这里阴气重,”他垂下眼帘,“我能感应到这里的路,跟我走。”
祁瑾掌心贴着石壁,鬼力流转,带着她一路前行。他们绕过数处看似相同的石壁与甬道,每一次选择都精准而坚定。
终于,他们走到一道暗门前。
冷风扑面,火光映出一个广阔的石室。
石室高阔,四壁皆是素石,光滑冷硬,除了伫立在四角与中央两侧的几尊侍女石像,再无半点装饰。
石像身姿纤细,衣袖垂落,神态温婉,唯有眼眸雕得格外深邃,在摇晃的火光下竟似带着生人的目光,凝视着他们。
除此之外,这里只有一些白骨。有的身上还有些残布,有些腰间挎了青铜剑,像是盗墓来的。
岑夙缓缓呼出一口气,心头的疑惑更盛:“我虽不算明白葬仪明细,但按理说,一个墓,最起码要有这个墓主人的生平……可这里什么都没有。”
“……嗯,也许在后面,我们继续往前走吧。”
二人并肩向主室走去,火折子在风中摇曳,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细长。石室静寂无声,只余下脚步与呼吸声。
他们没看见,在背后最靠近甬道的那尊侍女石像,眼眶里的黑石在火光映照下微微一转,似乎追随他们的身影,缓缓移动。
他们穿过一个短甬道,走到另一个房间。
映入眼帘的主室,比前室更为高阔,穹顶直上,可在这般庄严的空间里没有任何棺椁,也没有壁画铭文。
火折子的光焰在空旷的主室里摇晃,把他们的影子拉得极长。
岑夙原本只是随意回望,忽然怔住。
她看到墙壁上的影子,不止他们二人。
石壁上,影子逐渐分裂,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手撕开,变成三道、五道、七道……一列列黑影,端坐于空无一物的石台下,仿佛肃穆的群臣,静静俯首朝拜。
岑夙凝视墙面,墙壁看似石料,却隐约泛着一层不自然的亮意。
她低声道:“这石壁里,似乎掺了细砂与黑石。光一照,就像在水面上折回,把影子散成数道。”
祁瑾也沉声道:“所以我们看到的不止是自己,而是被这些石壁‘分开’的影像。”
岑夙指了指那些影子:“不知所以的只会以为群鬼伏首,胆子小的早就乱了阵脚。”
火光一颤,墙上又浮出更多人形,密密麻麻,像朝拜一般。空气凝重得仿佛真有幽魂俯首。
她看到地上的尸骨和散落一地的铁锈,对祁瑾说:“这里有机关,要小心。”
“嗯。”
二人缓步前行,脚步踩在石砖中央,每一步都小心翼翼,打起十二分精神。
两人走进侧门,右耳室也十分宽阔,却仍然空无一物。阴风在室内来回打转,冷得刺骨。
祁瑾沉声道:“又是个空室。”
岑夙抿紧唇角:“这是怎么回事……”
他们小心退回,转入另一侧甬道,进入左耳室。
左耳室与右耳室几乎一模一样,同样空旷。没有棺椁、没有壁画、没有铭文,只有冷风与阴影。偌大的石室,像是专门挖空来迷惑人的。
岑夙低声道:“主室无棺,耳室无物……这座墓,怎么什么都没有。”
祁瑾正要开口,忽然,甬道深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。
“哒——哒——哒——”
僵硬而急促的节奏,伴随着石板震颤,逼近耳室。
二人回身,火光摇曳。
沉玦。
他身影狼狈,衣襟凌乱,眼底却闪烁着冷厉。
在他身后跟着一具活尸,正僵直着手脚,一步一步逼来。
“……终于找到你们了。”沉玦上气不接下气,脚步仍不敢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