阮十四娘和清仪大师大战一天一夜,胜负未分。
最终这位南洋第一大门派的掌门从此闭关,不问门派事务。清仪大师也开始云游四海,去寻觅心中禅意。
当阮十四娘出关后,看见她最疼爱的弟子白发苍苍,在后山迟钝地喂鸡,眼神木讷,身形佝偻。
她已经五十八岁了,阮十四娘一闭关就是三十年。
眼前爱徒这状态还不如自己,仿佛阮天星已经成了她的奶奶。
阮十四娘心如刀绞,快步上前,捧起她枯瘦,沟壑纵横的脸颊,泪如雨下,“天星,你怎么这般模样……”
阮天星呆呆地看了她许久,张了张口,却不知道怎么说话,已经十年不出一语。
此番却还是半天硬生生挤出口齿不清的两字,“师、师……师……父……”
阮十四娘一把把她紧紧搂入怀中,她曾经觉得这个孩子可以进入门派心法神境,甚至练成龙影十三式的终式——九首那伽。
但无人点拨,她便偏离了本心,最后泯然众人。
“天星……为师对不住你……”阮十四娘哽咽,心中无比酸楚。
这时阮天星却笨拙地抬起脏兮兮的手,擦了擦她的脸颊,这一擦,本来清丽带着泪痕的脸颊一下可以直接登台唱戏。
“师……师……师、父……不、不、哭……”
也许是阮十四娘的脸太过于滑稽,阮天星想起了小时候和她在田野间玩泥巴的时光,挤出了一丝笑意。
阮十四娘见到这陌生又有点熟悉的笑容,内心却是欢喜,暗自思忖——天星还有希望。
她没有逼迫天星去修炼,也未责问她为何沉沦至此,只是每日如旧友般陪她喂鸡、说话、晒太阳。她知道,此刻强求无益。
日复一日,阮天星渐渐说话不再卡帧,却终究少了昔日那般灵气,仿佛灵魂的一角被岁月吞没。
这一日,阮十四娘照例去后山看望爱徒,只见她坐于一处石台之上,双腿悬空,双手撑在身后,看着徐徐升起的红日,面无表情。
阮十四娘飞身过去,坐在她旁边,“天星,看日出呢?”
“师父,徒儿活够了,天星这辈子没有爹娘,你就是我母亲,”她的声音清脆悦耳,仿佛进入了某种大彻大悟的境界,“师父,我要先走一步啦。”
阮十四娘一听,心头大骇——不好,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,这孩子参错了禅,自认看透世间,却不知违背了禅意的本源。
大昶佛门中有一种境界极高的悟道行为,叫舍身求法。
就是一身不得佛门要义之人,在生命最后时刻,逆行经脉,散去毕生功力,尘归尘,土归土,在那舍身的过程中,一刹那参透至上禅理,甚至有可能元神飞升。
不过功成者却是寥寥无几。
显然,阮天星想用这一途径抵达那往生净土。
“天星,你走之前,再陪师父斗一次草如何?”阮十四娘柔声恳求。
阮天星似乎心有所动,斗草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,她和师父各找一根草,然后十字交叉拉扯,不断者为胜。
阮天星胜少败多,但是却总是乐此不疲,输了后就不断寻找那韧劲十足的草,直到赢为止。
这一刻听师父如此说,仿佛又回到了那孩提时光,眼角不由地掉下泪来。
她随手折了一根狗尾巴草,笑了笑,“师父,来。”
阮十四娘也折了一根,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人如孩童一般对坐在石块上,拉扯着那狗尾巴草,拉断时,两人都无所顾忌地大笑起来。
阮天星不服输,竟然一转那佝偻姿态,蹦跳着寻找新的草茎继续找回颜面。
师徒俩在荒山野地,不觉间就是一个上午,阮天星赢一把开心得手舞足蹈。
阮十四娘觉得时机已到,突然点拨道:“天星,你苦苦追求的禅,不就在眼前吗?”
阮天星一瞠,随即反应过来,对啊,人活一世,为什么要学着大人的样子呢?
为什么非得在什么年龄就干什么事情呢?
我若保持天真浪漫一辈子,有何不可?
我最快乐的时候,不就是无忧无虑的时候吗?这就是我的禅啊……
下一刻,她盘腿打坐,衣袍鼓荡,宛如青竹摇曳。
体内多年未曾动过的真气,如万马奔腾,忽然贯通任督,澎湃如潮,洗髓易筋,百脉共鸣。
她心念口诀,脑海中,一幅幅画面闪现——年少时她在山间捉蝶、喂鸡、偷吃酒糟的模样;师父摸着她头笑着骂她蠢蛋;还有初见雪、初破境、初舞剑;
这些,构成了她最本真的喜怒哀乐。
喜便笑,怒则骂,想吃就抢,不愿练功就偷懒……她从来不是为谁活着,也不想迎合谁的人设,她,就是她。
悟至此处,她只觉识海陡然空明,一片光澈如洗。
呼——!
一阵无形气浪自她体内扩散,草叶低伏,山雀噤声。
差不多两柱香的功夫,阮十四娘再看时,那打坐在草地之上的,那还是什么老太太,已经是一个五官清秀,肤色红润饱满,青丝飘飘灵动如狐的少女。
“天星,你这一突破,便直接到了定禅境界巅峰,要突破到那空明境,就要你自己寻找机缘了。”
阮天星欢快跑过来,紧紧抱住了阮十四娘,“师父……”
……
程悠听完阮天星的叙述,心中顿时五味杂陈。原先因为对方言行稚嫩而生出的一丝轻视之意,此刻早已烟消云散。
和这位真正活得通透的前辈相比,倒是她自己,反而显得有些幼稚了。
“前……姐姐,那青尘是怎么就直接突破到了佛境呢?”
她不是那伽派弟子,本不应该问这等问题,但阮天星却没有在意。
“琼州南山派和我派有一定渊源,他修习了南山派的般若心经,内心澄澈,在关键时刻直接助他到了化毒境界。”她说话间还有点羡慕。
“不过嘛——”她话锋一转,撅了撅嘴,“这小子,内功是上来了,招式却老是跟不上,练什么像什么,偏偏又掌握不到精髓,真是头疼死我了!”
程悠正想说一些什么武学招式需要假以时日之类的话,却见盘在阮天星手臂上的青蛇突然探出头来。
它三角头朝着程悠,发出嘶嘶声,时不时吐着蛇信子……
程悠不由得一个激灵,脊背汗毛倒竖 ,这时候阮天星却说话了,“她不是要攻击你,她在指方向。”
“什么方向?”
“东北,应该是杭州方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