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河县官道上,一辆溅满泥点的马车碾过泥泞,车轮压得水花乱溅,两侧雨棚上,细雨淅淅沥沥地往下滴。
“老爷,前头就是清河县了!”
前头车夫扬声回禀。
车厢中,一名身着锦衣华服、留着长须的中年男子斜倚软垫,旁边一只柔荑递来一颗剥好的葡萄,他随手接过,入口咽下,淡淡道:“去魏府。”
“是!”
车夫应声,扬鞭抽在马背上,马儿一声长嘶,拉着马车在细雨中一路疾驰,朝城中而去。
清河县县衙大堂。
大堂之上,梅县令身着玄色朝服,正襟危坐,脸色沉峻。
张师爷坐在一旁,手执毛笔,时而蘸墨记录。
堂下两侧,衙役分列而立,手中杀威棒横陈。
案下跪着两人,一名是清河县首富魏鸿章,一名则是梅花里里正曹开。
“大人,事情便是这般。”
曹开面色发白,将昨夜供词又细细述了一遍。
“嗯。”
梅县令听完,目中寒光一闪,猛地一拍惊堂木,冷声喝道:
“魏鸿章,此里正所言,你可还有何话说!你与人合谋,以伪造古籍,虚抬书价之法,诱那苏怀谨借高利之债购书,再以债逼婚,强迫良家子入赘你魏府,可有此事!”
魏鸿章一见堂下还有曹开,便知逼亲之事已然瞒不住,心念飞转,连忙叩首道:
“禀大老爷,此事……小人早已查明,确有不妥,但并非小人本意,皆是管家董明瞒着小人所为!小人之前全然不知,得知后亦大为震怒,小人虽是经商之辈,却也不屑做这等逼人为婿之事,故已重责董明一番,又令小女魏明鸢与那苏怀谨和离,放他回乡去了。”
梅县令听罢,并不意外。
昨晚苏怀谨表明身份之时,便隐约猜到魏鸿章为何一边做假奴籍,一边又急着弄一纸真和离书,摆明是想推一个人出来顶罪。
他冷哼一声,再拍惊堂木,厉声道:
“魏鸿章,你还敢狡辩!董明不过是你家一名管家,这等大事,若无你授意,岂敢擅自伪造古籍、勾结里正,坏了朝廷律法!”
魏鸿章连连叩首,道:
“大人明鉴!小人真不曾使他如此行事,若真是小人指使,又何必费这番周折,让那苏怀谨入赘之后再与小女和离?此事小人也悔不当初,若大人不信,大可把董明唤来,当面对质!”
你不过是提前得了风声,知道事情瞒不住,只好先把人推出来挡灾罢了!
梅县令心中暗冷一声,却不能明说。
毕竟身为一县父母官,若在堂上自认衙门与富商里正里外勾结,那是明摆着往自己脸上抹黑,也叫清河县百姓如何信他?
他面色铁青,压下怒气,沉声道:
“来人,传董明上堂!”
“是!”
衙役领命而去,不多时,便押着一名脸色惨白的中年男子上堂,正是魏府管家董明。
董明一看见满堂威势,双腿一软,扑通跪倒,嘴唇发抖:“见、见过大老爷……”
梅县令冷冷盯着他,猛地一拍惊堂木,厉声道:
“董明,你家老爷说,逼苏怀谨入赘一事,尽是你瞒着他所为,此话是真是假,你须如实招来!若有一字欺瞒,依律即是欺君罔上,足可判你死罪!”
董明浑身一抖,额头冒汗,余光偷偷瞥了魏鸿章一眼,只见后者满脸阴沉,眼中闪着厉色,忙连连叩首道:
“大人恕罪!此事……确是小人所为,小人见大小姐对那苏怀谨颇有好感,便想着讨好老爷与大小姐,遂与梅花里里正合谋,假称淘得一部古籍,故意抬高价银,引那书生上钩,那苏怀谨钱财不足,里正便出面借钱与他,高利在后,事成之后,里正依约催债,逼得他无力偿还,小人再出主意,让他上门入赘魏家,由魏家替他还清欠银……这一切,皆是小人主意,未曾禀报老爷。”
“曹开,此人所言,可是实情?”
梅县令偏头看向曹开。
曹开连忙叩首,道:
“回禀大人,的确是董管家先来找小人合谋,事后他也给了小人一大笔银子……至于他是否受了谁的指使,小人不知!”
听到这话,魏鸿章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,眼底不由掠过一丝得意。
梅县令看在眼里,心头只觉更堵,他纵然不信,却也一时无可奈何。
明眼人都看得出,董明不过是替魏家顶罪,可偏偏没有一条能证明是魏鸿章所谓,再说,人苏怀谨已经被和离,放回乡里,更是佐证了魏鸿章所言。
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怒火,又是一拍惊堂木:
“宣判……”
“董明,身为大户管家,不安本分,伙同里正,以伪造古籍、虚抬书价之法,诱骗良家子举债购书,又以债逼婚,强迫良家子入赘,此举乃是『设诈取财、强逼婚姻』,情节恶劣,依朝廷律:诈取财物数额巨大者,杖责四十,流放三千里;又犯强逼婚姻之条,加重其罪,杖八十,枷号示众一月,发往边军充役!”
“里正曹开,身为一里之正,本当为民作主,却徇私枉法,借职权逼迫良民,合谋诈财逼婚,有违乡约,依律:罢黜里正之职,永不叙用,杖责三十,发配苦役一年,以儆效尤!”
说到这里,他目光一转,又落在魏鸿章身上,声音更加冰冷:
“魏鸿章,你身为清河县大户,家中奴仆敢如此横行,便是管教不严,如今判你:补足苏怀谨所有损失,另罚银一千两充入县库,以示惩戒,此事着录入案簿,若日后再有类似行径,必按主谋重究,不得宽贷!”
堂上一片寂静。
“来人,”
梅县令抬手一指董明与曹开,喝道:
“押下去,签字画押,收监候发!”
“是!”
衙役高声应下,上前扭住两人手臂,将他们拖了下去。
“多谢大人英明!”
魏鸿章连忙叩首,高声称颂。
梅县令胸口郁闷难消,甩袖起身,正欲训斥几句,却忽听堂外传来急促脚步声:
“大人,大人!李掌印找到了!”
喊声一落,大堂内众人尽皆一震。
“什么!”
梅县令猛地转头,神色陡变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他昨夜派了三队衙役分头去寻,那奴籍上所印下的印章定是李开所私盖,只要抓回此人,那案绝无再翻可能,却不成想此时竟真的寻到了?
魏鸿章听得此声,原本的脸色的得色瞬间僵在脸上,缓缓化为惨白。
完了。
若李开供认,那逼良为婿算什么?
那不过是劣迹。
罚银、丢脸、最多入狱。
可,私盖官印?
那可是诛灭整族的大罪!
魏鸿章只觉眼前一黑,整个人失魂落魄般瘫坐在青砖地上。
梅县令强忍心中惊喜,喝道:“李开人呢?!”
“大人,已押至堂外!”
“押上堂来!”
“是!”
命令落下,梅县令这才转头,目光落在瘫在地上的魏鸿章身上,嘴角轻轻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:
“魏家主,你……恐怕还要在大堂,再等上一会儿。”
“毕竟……这案子,可不似方才那桩小案。”
魏鸿章脸色灰败得像死人,嘴唇抖动,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他的心已沉到了谷底。